乡下的草
在乡下,草,檐前屋后,田间地头,遍地皆是。马绊根、回头青、车前子、母猪稍、马鞭草……
这些卑微而又生命力强劲的草,总能勾起我对母亲的一些回忆。现在,我仍能清晰地回忆起母亲说过一些有关草的谚语,一句是母亲经常叮咛我们的话,“走的路多,踩得草死。”鼓励我们多读书,多用功。至今仍如晨钟暮鼓,回荡在耳边。
还有一句是说“儿童不知春,问草绿何故。”印象中,母亲说这句话时,仍在低头缝补一些手头的旧衣裳,语气幽幽的,似在嗔怪我们年幼不晓事,又似在感叹着什么。
医生宣布检验结果,母亲至多只有三个月的生命时间了。我们悲痛不已!我和姐姐、二哥商量,大家保守秘密,绝不能让母亲知晓。可是,我们都不善于伪装,口里没说,却将悲伤和绝望写在了脸上,被心细如发的母亲读得明明白白。
母亲开始拒绝就医和吃药,几天时间里,身体就明显地垮了下来。她原本憔悴不堪的脸上看上去更加蜡黄了,皱纹在她额头像波纹荡漾开来,再像涟漪般地扩展和放大。母亲忽然变得缄默不语,她总是独处一隅,不愿意再和我们唠叨往事了。好几次,我看见她偷偷地抹泪,听见我的脚步声来了,又赶紧掩饰住。
儿时,听到爷爷讲过一个神话故事,说天上王母娘娘的瑶池中,有种起死回生的灵芝草,能医治百病。我多么希望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,那么不管千山万水,我将不辞千难万险地去求索。可惜这只是一个神话而已,我感到万般地无奈和悲哀,恨自己手无华佗再造之术,能拯救和挽留住母亲的生命。
我百思无策,想不出更好的语言来安慰母亲。就说,妈,您想开点,还有五弟指望着您呢。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他可怎么办呀?
父亲一年前去世了。去世时,五弟剑虎还没成家,一个人只身在温州打工。其时,只有我一个人在母亲身边。一生刚强的父亲,直到与世长辞的最后几分钟,也没忘记对儿女的关怀和责任,他遗憾地给母亲说:“柳妑,(江汉平原对有了孙儿的妇女尊称)我是大限临头不由人啦,你叫虎子不要怪我。这副担子就落到你肩上了……”
听我提到五弟,母亲的神色陡然又振作起来,慈祥的目光又溢满她的双眸。她一只手撑着藤椅的背靠圈,一只手撑着腰,艰难地站起身来。
饭好了没有?母亲问。我心中一阵惊喜,这是母亲生病后第一次主动要求进食。那段时间,不论我们煮出来的是山珍海味,还是人参燕窝,母亲都不屑多看一眼。即便动了一筷子,也是比猫食的还少。
我央求邻居的柳奶奶去劝说母亲。柳奶奶和母亲同姓,是母亲年青时结拜的姐妹。柳奶奶于是比长比短,费尽了口舌,也没劝动母亲。柳奶奶回来后,一脸凝重地对我们说,你妈给我交了心底话,只求早点上路,不想增加你们的负担,害你们花冤枉钱。
我们当时听了,心如刀绞!
现在,母亲终于开始按时就医、按时吃饭了。她的脸色明显变得略微丰韵起来,皱纹也似乎比以前少了。我打电话把这个喜讯说给五弟听,叮嘱他多宽慰母亲几句。晚上,五弟打来电话,我于是把手机递给母亲接听。我怕手机声音太小,就将扬声器打开。千里之外,五弟的声音清晰地传递在到我们每一个人的耳中。
妈,你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好自己,您活着就是我们的希望。您不知我一个人在外有多难,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加班,一天只有几个小时的休息。但我每天都想象着您在担心我,牵挂我,我就给自己说,我一定要争气努力,不让您失望…
我看见两行清泪,沿着母亲的脸颊一直滑到腮尖,母亲没有用手去拭。母亲神色安详地坐在椅子上,微微低着头,默默地听着,自始至终,没有说一句话。我看见她脸上的神色,始终充满慈爱和坚毅。
一年后,母亲安置五弟成了家。第二年,五弟有了自己的宝贝女儿依慧。第三年的十月十日,母亲不幸与世长辞。
许多年了,我一直还在思索这个问题。医生宣布母亲只有三个月的生命时间了,她却顽强的与病魔抗争了三年多才离开人世。没有依靠任何药物,理疗。她依靠的是什么?靠的是如草儿一样顽强的毅志,还是另外一种生命的奇迹?
母亲墓地,松柏已绿叶成荫,枝叶婆娑。坟前荒草葱郁依旧,而母亲已与我们阴阳两隔,渐行渐远。清风吹拂,草儿簌簌细语,仿佛在向我讲叙母亲一生的苦难与艰辛。想起母亲感叹的那句“儿童不知春,问草绿何故”。我忽然猛地省悟,或许,这句话就是指的母爱的无私和伟大,只是,儿时的我们,又哪能体会得到。
母亲在生命的最后,把她伟大而又无私的母爱,升华成了一种坚强的意志和不屈不饶的奋斗精神。
草的一生,卑微而又短暂,可它每一棵根须的末梢,都牵连着亲人的悲与欢,苦与乐。为了亲人的牵挂,活着,是一份责任,又怎能轻言放弃?
我的母亲,她为了这份责任,像草儿一样,硬是顽强地撑着病体,把三个月的时间,撑成了整整的三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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